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叱燕 绛云轩里招将飞符",通篇貌似写些琐屑之事,细玩却感大有深意。
宝钗派莺儿和蕊官到潇湘馆为宝玉取蔷薇硝,二人走在柳叶渚堤上,见两边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莺儿便摘些下来,编了个花篮,又采了各色花儿放在里头,到了潇湘馆送给黛玉,黛玉十分高兴。
莺儿让蕊官和藕官先送硝回去,一个人又坐在堤上编花篮,在宝玉房里当差的何婆小女儿春燕来了,接着藕官蕊官也急忙赶回了,春燕便问藕官前儿烧纸被她姨妈要拉去见太太的事,又扯到她妈妈咋儿因一盆洗脚水先让自己女儿洗,让干女儿芳官洗剩水,芳官说她太偏心打了芳官的事,大发感慨道:
“怪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晴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话虽是玩话,倒也有些不差。别人不知道,只说我妈和姨妈,她老姊妹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这会子又跑来弄这个,这一带地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娘(妈)管着,一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每日早起晚睡,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恐有人糟踏,又怕误了我的差使。如今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动。你还掐这些花儿,又折她的嫩树,她们即刻就来,仔细她们抱怨。"
一语未了,春燕的姨和妈先后就到了,不敢说莺儿,就把春燕连打带骂,把在晴雯、芳官等大丫环们那儿受的气,全发泄到春燕身上。春燕便跑回怡红院里求救,袭人管不了,就派小丫环去叫平儿来,春燕妈道:“凭你那个平姑娘来也凭个理,没有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
结果是,平儿下令,让林之孝家的打她四十大板,撵出去罢了。春燕妈这时才哭着求饶,宝玉见她可怜,只得留下,吩咐她不可再闹。
一场闹剧。
春燕的妈和姨老姊妹两个,实在既可恶又可怜。
我想,她们小时候一定也象春燕一样的天真可爱,正如宝玉所言,那时候象一颗珍珠般光彩,嫁了人便因家事烦杂渐渐地失去了光彩,成了颗死珠子,到老了,一生的愁怨便使这颗珠子竟变成鱼眼晴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青春时光鲜亮丽,衰老时枯萎不谌,这是自然法则,是生命的轮回,似悲哀,却也不能算是真的悲哀。
可是,一个女孩从天真美丽,婚后变得淡漠无趣,老来愈加自私冷酷,就不能单说是自然法则,而更多的是社会使然,这是人性的异化,这才是真正的人生的悲剧,社会的悲剧。
所以,贾宝玉的这个关于女孩的名言,还真的不是玩笑!
这里包含着作者曹雪芹对那个黑暗时代人生悲剧的深刻的悲悯与思考。
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
宝钗房里的蕊官让春燕捎给宝玉房里的芳官一包蔷薇硝,让贾环看到了,向宝玉要,芳官不舍把蕊官送她的给贾环,就包了一包茉莉粉给他,贾环拿这个回家送给彩云,彩云认出不是蔷薇硝而是茉莉粉,本来都是擦脸用的,没大关系,赵姨娘想趁机闹事,就说是有意捉弄贾环,撺掇贾环去摔在芳官脸上。贾环不敢,赵姨娘竟亲自出马,大闹怡红院,打了芳官又被几个小戏子围殴。结果又被探春数落一通,自取其辱,让大家看了一场精彩喜剧。
接着,又上演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演出了一起因一瓶玫瑰露惹出的一场闹剧。
芳官为柳五儿从宝玉那儿讨了半瓶玫瑰露,柳家的倒出半盏给五儿舅家儿子治病喝,偏巧碰上赵姨娘的内侄钱槐去他家探病,见五儿娘拿的玫瑰露,便知道是从宝玉那儿出来的。这钱槐一心想娶五儿,五儿执意不肯,钱槐怀恨在心,回去便唆使赵姨娘让王夫人房里丫环彩云偷了一罐玫瑰露出来,反诬是王夫人房里的丫环玉钏。
这样闹出来,既坑了柳家的母女,又于宝玉不光彩(因为金钏的事,宝玉对玉钏也特好。),一箭双雕。五儿的舅妈又让柳家的给五儿捎去一包五儿舅舅当班门卫得来的贡品茯苓霜,回来五儿又用纸包了一半回赠芳官。
五儿回来路上,碰到林之孝家的,她问五儿病了,怎么在这儿?五儿不便讲实情,引起林之孝家的怀疑,因为近日王夫人房里丢了一罐子玫瑰露,她正着急查不出人来呢,又听迎春房里的小丫环莲花儿说在柳家的为主橱的荣府橱房里看到一个玫瑰露瓶子(因莲花儿去向柳家的为司棋要一碗鸡蛋汤,柳家的没赶紧做,司棋就领几个小丫头大闹贾府橱房,所以莲花儿见到那个玫瑰露瓶),就到柳家的当主橱的橱房里搜查,果然查到橱柜里不但有个玫瑰露瓶,又查出半包茯苓霜。柳家的母女俩便一时蒙冤受屈,五儿被软禁起来,柳家的被撤了职。
平儿向芳官、五儿问明了情况,彩云也承认了,遂为柳家的母女俩平了反。可宝玉又出来承担了,说是他唬彩云、玉钏儿玩的,算是把彩云放过了,为的是不让探春太难看,毕竟大家都知道是赵姨娘和环儿捣的鬼,投鼠忌器。
总之,赵姨娘和她的两个坏孩子贾环和钱槐,是贾府里的一大不安定
因素,最终他们将把贾府闹得人仰马翻,家破人亡。
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写因贾宝玉过生日,生出的许多事来。
首先是因宝玉过生日,竟牵出宝琴、岫烟、平儿三人也是这一天生日,于是探春当即决定,大家凑分子为平儿过个生日,让宝玉、宝琴、岫烟入席,也就等于为他们四个人过个集体生日。除请了尤氏、李纨两位大嫂,全是姑娘丫环们,好好的热闹了一把。
席间,黛玉替宝玉行的酒令,细品极哀。
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总共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
宝玉说要想一想,黛玉道:"你多喝一钟,我替你说。"
宝玉真个喝了酒,听黛玉说道:
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曲回肠,这是孤雁来宾。
我感觉,这里作者是化用了元好问写《雁丘词》的故事。
《雁丘词》并序
金 · 元好问
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垒石为识,号曰“雁丘”。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风急江天过雁哀",则是改自陆游诗《寒夕》“风急江天无过雁",这只黄昏落霞中赶来的孤鹜,"这是孤雁来宾"。
“宾"者“殡"也,它是来给那只“折足雁"举行葬礼的,因为大雁折了足,就飞不起来了,就等于是宣判了死刑。
“落霞与孤鹜齐飞”,王勃《滕王阁序》里的名句,在这里竟化用作宝黛现状的写照,“落霞"很美,但须臾即逝,"孤骛"陪她不了多时了。
《吴氏石头记》第九十八回,贾宝玉“拾旧帕悲悼寂寞骨",就在林黛玉“玉带林中挂”后第二年秋天,返回大观园,看到林黛玉大槐树下的一堆白骨,昏倒醒来之际,写下长长的诔文作葬:
“惟干戈寥落之年,霜凄风紧之月,悲艳伤红之日,怡红院落魄公子含悲洒泪,唏嘘考答苍茫高天,感怀触绪,长歌当哭,嗟悼亡妻。思及奠祭之所非祠非堂,荒渚野陇,衰蓬枯草,怎不悲恨盈腑,愤怨塞胸?然一无香烛佳酩,二无乐奏拜毯,三无果品腊猪,四无陪祭献帛,仅拔茅以茹,折柳插槐而已,终不免愧悔嗟泣,无可如何至矣!”
此乃“是孤雁来宾(殡)"。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继续写宝玉过生日,宝玉房里四个大丫环和四个小丫环凑分子三两二钱银子给宝玉过生日,只请了李纨大嫂、宝钗、黛玉、湘云和迎、探、惜三春,坐一大桌,摇骰掣签吃酒。
第一个就是晴雯摇骰,宝钗掣签,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镌一句唐代罗隐《牡丹花》中的一句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
下面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宝钗命芳官唱一支曲《赏花时》。
宝玉也不听唱,“却只管拿着那签出神,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
国光红先生在《红楼梦索隐》"宝钗难言女儿身"里分析这个细节是暗示宝钗之病,即患有“阳之症",没有情欲,不会生育。如果说原诗是强调牡丹花之美的话,那么被贾宝玉“颠来倒去"地就念成"任是动人也无情",强调的就是"无情"了。
真是慧眼独具!
而笔者以为,作者曹雪芹暗示薛宝钗之病,其实是隐喻"金玉"之合不会有好结果,满清的统治将后继无人,国运不长。
(请参阅公众号 圈外说红楼 shuohonglou之拙作《贾宝玉的婚事与国亊之"金玉良缘”成笑谈》)
到湘云摇骰,麝月掣签,签上画着一枝荼縻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边上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开到荼縻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
“麝月问宝玉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先喝酒。’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麝月便继续摇骰。
这是宝玉以为这句诗于湘云不吉,就赶忙藏了签,搪塞过了。
国光红先生在《红楼梦索隐》里说这里是暗示湘云、若兰新婚未久,便中止了夫妻之事,原因是因卫若兰食蟹过多,伤了阳,而我以为这“吃蟹伤阳"其实是隐喻卫若兰射杀清兵无数被清廷抄斩全家,被砍了头。
(请参阅公众号 圈外说红楼 shuohonglou之拙作《贾宝玉的婚事与国事之白首双星吊斜阳》)
宝玉生日过后,因发现芳官女扮男妆更好看,就干脆让芳官打扮成个小土番儿模样,跟茗烟一样,作他的随行小厮。并说:
“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
芳官的这个新名字,大家叫不惯,有人竟叫做”野驴子",在贾府引为笑谈。
史湘云性格豪爽,向来就最喜武扮,一见芳官模样,十分喜欢,也把她房里的葵官打扮成个土番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发,正好便于脸上粉墨油彩,又手脚伶便,打扮起来也不费事。
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琴的豆官也命她打扮成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便俨然是戏上的一个琴童。湘云将葵官改名"大英",因其姓“韦",便叫“韦大英",喑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意,这才合湘云的志气。
豆官因身量年纪极小,又极鬼灵,故曰莣官。宝琴说琴童书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莣"字别致,便唤作"莣童",不知寓有何意。笔者悬想,"莣"者,"忘"也,宝琴姑娘是在提醒自已要“忘"什么还是不忘“什么呢?也许读了拙作《贾宝玉的婚事与国事之宝琴竟是董小宛》,会稍解其中奥妙。
总之,为着这几个小戏子,大观园里竟形成一时之尚,几位身着大明服装的风雅公子小姐,竟驱使着几个小土番儿前前后后跳梁献丑,引人发笑,在大观园里形成了一道异样的风景。
很好玩是吧?但我却笑不出来。
这是干嘛?
是伟大的曹雪芹在秀他的“大汉族主义”吗?
可在他生活的那个“当下",却是一幅完全相反的图景:受人“作践”的,不是这些"土番"儿,而是贾宝玉所谓的“大舜之正裔"!所有的男人被强制剃光了头,所有的女人被强制缠上了脚,惨遭涂毒,作践,甚至血腥屠杀!
曹雪芹跟我们开的玩笑实在是太大了,但我们又不能不为之感到他的可悲复可敬!
这个《红楼梦》下半部的头一个单元,从五十五回到六十三回,给了我们太多的惊异,简直就象遍地奇珍,只要我们肯俯下身去,睁大眼睛,就能发现!
接下来的下半部第二个单元,将围绕本回后半部刚刚露面的尤氏二位姑娘的遭际,展示贾府的糜烂和溃败,迅速地把全书推向惊心动魄的高潮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