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带着行囊独自离开这座城市。 火车在轰隆中前进，我离我的大学越来越近了。 炽热的盛夏过后是微凉的初秋，天空却在阴霾之后还是阴霾。 我仰卧在那，瞳孔里不由分说地投映着车顶白炽灯剑一样犀利的光芒，轻易的伤害着我的视觉神经，使我眼前变得模糊。 可是我却越来越清晰的看到老师冲我扬起瘦弱的手臂，笑容满面，露出雪白的牙齿说，紫叶，你好。 老师并不老，他年轻的脸上，有着浓密的眉毛和挺拔的鼻子。刚刚从大学完成了受教育的悲惨人生，马上就来到这所中学开始了教育别人的悲惨人生，也许，他的人生注定是悲惨的。 我曾经问他，老师，一辈子都不离开学校不会觉得遗憾吗？ 他摇头说，学校是最干净的地方。 那一刻，我在他故作平静的脸上看到一丝少年一样的忧伤。 火车不停前进，我的身体却一动不动，我想我已经睡着了，因为我开始接连不断地做梦。 我梦见高中的第一天，差点被我忘记的开学第一天，我踩着上课的音乐，气势汹汹的冲进教室，面对坐在我位子上兴高采烈地与周围同学聊天的那个高高瘦瘦看起来唯唯诺诺的男生，两个字冲口而出――让贤。 同学们瞬间以惊异夹带崇拜的眼神注视我，那个男生也傻傻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然后让出了座位。 我得意洋洋地将书包扔进书桌。之后发生的事换成我傻在那里。 那个男生径直走上讲台，同学们全部安静地坐下，这样的架势让我以为他是个老师。而事实残酷地告诉我：他果然是我的老师，而且是班主任。 我欺软怕硬的个性也不知是遗传了谁的。为了弥补早上的过失，我特意等放学后背了书包埋伏在语文办公室周围，当看到老师走出来时，若无其事的走过去，假装偶遇迎上他，甜甜的做淑女状，对他说，老师，再见。 他抬头看见我，笑了。 我也笑了，只是他笑得比较诡异，而我笑得特别心虚。 那一次的后确遗症是，他大概误以为我特别喜欢跟别人打招呼，以致那以后的每一次遇见我，他都会对我说，紫叶，你好。然后，露出雪白的牙齿傻傻地笑。而我也只能龇牙咧嘴的回应他。 这件事让我郁闷了很久，不过庆幸他没有因为我冒犯他而记仇，所以在长久的假笑之后，我也渐渐习惯了跟他貌似很熟地打招呼。 老师的课讲得很精彩，他喜欢穿蓝色或白色的衬衣，还将袖口卷起，露出瘦弱的手臂，挥斥方遒。我却很少听他讲，语文课我几乎都在开小差或是打瞌睡，但他是拿我没辙的，因为我的语文成绩往往比第二名高三、四分。他只是在评析作文时，面对我的大作，无奈地摇头说，林紫叶，你就不能写成标准的议论文吗？ 这时候，我总是作出痛改前非的表情，让他作为老师的威严得以暂时维持，所以想想我真的是特别善良的一个小孩儿。但下次作文时却依旧顾我，天马行空。因为就算没有写成议论文，他也会给我打极高甚至最高的分数。 而我这个人是比较懒的，根本懒得去学怎样迎合考试。 后来他想了个办法治我上课睡觉的毛病，其实我也只有语文课睡觉的毛病。他派了个鬼差给我――语文课代表，帮他放幻灯片检查作业默写 , 还有收发默写的小纸条。而在占用我睡眠时间的时间里，他就悠闲的坐在那里偷懒，还用余光监视我有没有偷懒。 当我恶狠狠的把默写交到他手里，心里不停诅咒时，他总是温柔的微笑。之后我就闻到他衬衣上隐隐约约碧浪的味道，我在发现这件事的同时怀疑自己长了一只狗鼻子。 他记忆力好像很不好，所以他让我留下来帮他做事时，我的落跑往往得逞，并且胆子越来越大。从开始偷偷溜掉发展到后来在他面前大摇大摆的离开教室，走之前还十分有礼貌的说，老师，再见。 他依旧是笑，温柔而纵容。 老师是年轻的，有着浓密的眉毛和挺拔的鼻子，高高瘦瘦的，年级里某些女生产生了想入非非的特殊情愫，并且开始了比较积极的小动作，而她们彼此之间也有了暗暗的较量。 可她们也有共同之处，那就是爱和我套近乎，她们的目的是利用我打听小道消息，但我是无所谓的，乐得留下好人缘的美名，光照千古啊。 生日节日纷至沓来的信件和卡片，这时我就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问，偶像，要不要经济人？ 我就是欺软怕硬的个性，自从发现他从来都拿我没辙，就更加肆无忌惮。从开始嘻嘻哈哈的开玩笑，演变到后来他让我帮他做事时，我敢开出交换的条件，比如请我吃冰淇淋之类。 我对冷食和甜食有着生来的偏爱，吃起冰淇淋来是没够的。那次他请我吃了两个，我觉得没有尽兴，还是吵着要。他说林紫叶，你能把自己当成女孩子吗，女孩子吃那么多凉的东西可不行！ 软磨硬泡宣告无效，我愤愤的叫他小气鬼。 他也不生气，说今天就当定小气鬼了，你怎么着吧。然后催促我快点回家。 出了校门，我立马自己买了一个，得意洋洋，边走边吃。老师骑车从后边追上来，浓密的眉毛皱成一团，说，哎，林紫叶，我就知道你不会听话，你怎么就从来不让人放心呢？ 我的罪行败露，像泄了气的皮球。 他夺走我手里的冰淇淋，塞过来一盒巧克力，牌子是我喜欢的德芙。他说，给你，我们交换，你嘴馋就吃这个吧。 我又装出一脸诚恳说，老师，我错了。 他长久的注视我的脸，最后无奈的笑出声来。 那一刻我发现老师浓密的眉毛舒展开来，特别好看，像黑色的浮雕。 他边骑车离开，边吃着从我手里抢去的冰淇淋，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那个冰淇淋是我吃过的呀！ 军训的时候，正赶上每个月都侵袭我的巨大疼痛，我羞于启齿向老师请假。吃早饭时遇见他，他像往常一样拿我找乐说，紫叶，别人军训都变黑，你的脸怎么反倒白了？你是不是抹玉丽了？ 我佯装坚强，依旧跟他扯，说与众不同，那才有出息。 他听完嘿嘿的笑，又露出雪白的牙齿。 烈日下，疼痛像潮水一漾一漾层层叠叠，脸上全是咸咸的液体，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我听见自己紧咬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声响。有一瞬间我完全失去了意识，直到头与地发生剧烈的碰撞，我才清醒了，可我已经栽倒在地上。 我明知道难堪却再也忍不住，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捂住下腹蜷缩成一团。 恍惚中，我看见平时温文尔雅，慢条斯里的老师，神色紧张，朝我的方向疾速奔跑。 他用瘦弱的手臂将我横抱起来，不停问我，紫叶，你还好吗，紫叶，你怎么了。 我嗅到他衣服上碧浪的味道，立刻觉得安心了。 他把我送到医务室，医生开了止痛药，可我的疼痛还是不见退却。 他握着我的手，守在我身边，他的手特别温暖，而我却微微打着寒颤。 我隐约听见医生对他说，要不你找点红糖水来给她喝。 老师奇怪的问，这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要喝红糖水？ 也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就那么单纯。 当医生把那两个字轻易的说出口来，他的脸红了。 可他居然在沉默几秒之后，开始寻根问底，打听病因，打听注意事项，打听减轻痛苦的办法。我的脸也变得滚烫起来。 他终于弄来了浓浓的红糖水，强迫我趁热喝下去，太野蛮了，我的舌头差点被烫熟了，可是，他扶着我为我擦汗的手却很温柔。 疼痛终于渐渐偃旗息鼓。我被折磨得筋疲力尽，沉沉的睡去。 直到我醒来，他一直守着我。 他问我，不舒服为什么不请假。 我说，怕你说我没出息啊。 他斜了我一眼说，那现在躺在这就有出息了，有出息你到是继续装呀，早跟你说不能吃那么多冰淇淋了，还不听话！ 我无语，冲他吐了吐快被烫熟的舌头，我记得市场上通俗的叫法是：口条。 他的脸还是呈现微微的红色，说，开始你的手冰凉冰凉的，吓死我了，以为你要死了。刚才渐渐有了温度，感觉特别奇妙，像是死而复生，感觉好像自己救了一个人，特别伟大。 我把他斜我的那一眼还回去说，你不是伟大，是脸大好么？ 他也不生气，温柔的笑意停在脸上。他伸手抚着我的头说，原来，趾高气扬的林紫叶，也有柔弱的时候。 这件事唯一令我觉得欣慰的就是，我被提前释放，从地狱般的训练基地逃回了人间，社会主义大家庭就是温暖哈，连平时看不惯的邻居家的狗好像都变得可爱了。 可是，从此以后，老师再也不给我吃冰淇淋了，而他办公桌某个抽屉的角落里总是放着巧克力还有一袋红糖。 我发现现在的小孩总是特别早熟，让我得出这一结论的是一封来自外班的情书。本来是与我无关的事，但信的开头居然清晰的写着我的名字。而我至今没有窥见那封信的庐山真面目，莫名的背上早恋的罪名，这让我比较郁闷。 事情的始末大致是，那个除了眼光连大脑也没有的男生，他写完了信夹在书里，上课却忘记带书，他父母送书来的时候发现了信，直接交给了他的班主任，那位班主任又把事情捅到我的班主任跟前 虽然被别人企图追求让我对自己的魅力信心指数急速攀升，虽然我不了解甚至可以说不认识那个男生，但我确定我不会喜欢这样丢三落四的人，尽管我自己就挺粗心的。 老师还是站在我这边的，虽然他一句也没有问我，却相信我清白无辜。 当那个男生的母亲，怀着对她亲生儿子自欺欺人的信任，指着我骂不要脸时。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嚯”地站起身来，椅子应声倒在地上，回音游走于四壁。然后他左手拎起我的书包，右手拉着我的手腕，一言不发，把我带出办公室。 他的手抓得很紧，走得也很快，快到让我怀疑他是在显摆他的腿很长。 他把我送到校门口，对我说，回家去，该吃吃，该睡睡，你就拿出平时那种没心没肺的样子，不许胡思乱想，别的事我来处理，这次一定要听话。 他小心翼翼的对我说出这些话，眼里像上演了一场无与伦比的心疼，仿佛我受了极大的委屈，但我其实反而没什么感觉。 他忧伤的表情让我觉得，面前的他与平时带着温和微笑跟我斗嘴叫板的那个人无法重叠。 我忽然特别感动，对他说，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第二天到学校，遇见他，他依旧抬起瘦弱的手臂，笑容满面，对我说，紫叶，你好。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摆平了这件事，可是再也没有人提起了，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其实我知道这件事如果闹大，对女生来说，名声是很不好的，尽管我内心并不怎么在乎。 某个周末，粗心大意的我把物理书落在学校。当我回去拿了书经过操场时，有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在里面打篮球，我并不懂篮球，但喜欢看别人打，因为觉得打篮球的人都比较帅。 可是，那一天那个人，并没让我觉得有多么帅，只是让我觉得吃惊。因为那个人是我的老师，那个，在别人面前为人师表深沉稳重，只会在跟我斗嘴时才显得思路敏捷的语文老师啊！ 他居然能以标准的姿势三步上篮，投出的三分球也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他打得很专注，面容单纯得像个孩子。当他终于停下来休息时，才发现了我的存在。 他说，哎，紫叶，你特意跑来偷窥我的吗？说着，露出一贯的笑容。 偷窥你？我偷窥你的话，眼睛不知道会不会烂掉！我恶狠狠的回敬他。我问他，这样一个人打球有意思吗？ 他说，以前在大学，班里男生数量很少，会打篮球的加在一起也不够一场比赛，所以很多时候只能自己这样玩。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之间隔着操场美丽的栅栏，可我还是清晰的看到，他脸上流露出难以言喻的遗憾和忧伤，让我的心莫名的酸楚。原来，笑容满面的老师，也有孤单的时候。 我的英语不是很好，其实是特别不好。当老师发现这个问题时，我已经对这一科持着近乎放弃的态度了。 可是他悄悄伏在我耳边说，紫叶，我给你补英语吧，我英语可好了！ 我说，我不要，我不喜欢学，你少在这臭显摆了！ 他拉着我的胳膊说，学吧，学吧，我不收你钱，还提供零食。 他成功的用零食诱惑了我，然后露出浓浓笑意的脸。我暗下决心，要再努力一次，为了零食，顺便为了老师。 后来我发现中了圈套，他所谓提供的零食，是要答对他留下的题目才能得到的。那些在超市里只要花钱就能买到的零食，我看着他边吃边教训我不仔细时，觉得这个世界上能用钱解决的问题真的是最简单的问题，起码比英语简单。 我的成绩原本是按价值规律的曲线波动在及格线附近的，后来变成能保持在及格线稍稍往上。他说是他的功劳，让我请他吃饭。 周六，天气阴晴不定， KFC 。我跟老师第一次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碰面。 他那天穿白色休闲上衣和牛仔裤，带着从未离开校园的那种单纯，坐在我面前。这个人，褪去老师的身份，对我来说到底是什么人呢，朋友还是其他的什么，我忽然弄不清楚了。 我们好像突然间都不知道怎么对话了，气氛有点僵僵的，他盯着可乐里的冰块一点点溶开。 我抬头望见他浓密的眉毛和挺拔的鼻子，忽然问了一句，老师长得那么帅，女朋友一定很漂亮吧。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他毕竟是我的老师，尽管我敢跟他叫板，尽管我很少尊敬他，甚至有点欺负他。 他说，大学里曾有一个，但性格不合很快分开了。 他的神情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我却来了兴趣，继续问，那老师没有过盛夏一样热烈的爱情了？ 他说，你真是小女孩，还相信电视剧呢吧？现实中能有多少倾尽全力的爱情，即使有也不会被我们遇上。 我又问，那老师有没有从心底里喜欢的人？ 他隔了很久，浅浅的说，有想要守护的人，从心里想要守护一个人，就在身边却无法触及，是无法实现的梦想。 他温和的面容，有潮水般的忧伤，像冰块流出的眼泪全部溶在可乐里，无人知晓，挥之不去。 他低头长久的沉默，忽然对我说，小丫头，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呀！ 高二即将结束的时候，在我胸腔里跳动了 17 年的心上忽然多了一条伤口。 疼痛一直是我的秘密，我依旧每天对每个人灿烂的笑，只是当我安静下来时，就难过得无法思考也无法呼吸。 放学时，我独自离开教室，大概是背了太多书，步履沉重。头也沉重，因为心里不断加深的痛处，因为无法集中精神听课，心烦意乱。 走廊的拐角处，与某人意外相撞也有气无力的道歉，还是无法把头抬起来。 那个人却轻轻拉住我的胳膊，之后我听见老师的声音，紫叶，今天很累吗？为什么垂头丧气的？ 我时常觉得自己前世一定是个圣人，因为我可以立刻从自我状态进入超我状态，当我抬起头时已经带上灿烂的笑，说，老师，再见。 然后把一脸迷惑的他留在原地，渐行渐远。 心里忽然想起老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有春花般笑脸的人往往有秋雨一样凄凉的心情。 原来老师也是一个圣人。 我的成绩像脱缰野马跌落山崖，惨烈而悲壮。 各科老师将我团团围住，寻根究底。 我紧咬的下唇，在初夏的微风里渐渐有了血腥的味道。 语文老师站在以我为圆心的人圈外，默默的看着我变成待宰羔羊。当我无助的望向他，他对其他老师说，林紫叶的事我来处理吧！ 老师把我带到会议室，里面的沙发质地特别柔软，我猜一定价格不菲。他面对我的低头埋首，温柔的纵容着我大片大片的沉默。 窗外天气渐渐阴沉，他说，紫叶，还是决定自己忍着伤痛吗？ 我原本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因为我怕从他的眼里看见自己的悲伤，可是，当我真的望向他的时候，我却看见他的悲伤。 他忽然像发狂一样对我咆哮，对你来说，我是不能说心里话的人吗？我是毫不相干的人吗？ 他转过身，轻叹了一口气。 我无法再看他的表情，可是，我却能想象他浓密的眉毛纠结，眼里如水忧伤。 我痛彻心扉。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特别坚强的人，对疼痛逆来顺受，还能若无其事，笑容满面。 可是那一刻。老师的悲伤却让我心中高筑的堤坝轻易坍塌，决堤的泪水使我瞬间晕眩。 我说，老师，我告诉你，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不要生气！ 晕眩过后的清醒，我被自己的行为惊呆了，因为我在说出那句话的同时，突然站起身来，从老师身后双手环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后，隐隐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是想安慰他的悲伤吗？是想安慰自己的悲伤吗？我绞尽脑汁为自己编织一个理由，可是后来发觉那些解释，太牵强了。 我感觉到老师的瘦弱身体在微微震动，他一定被我吓着了。 在我意识到失态像触电一样将他放开的时候，他却温柔的将手附在我的手上，他的手依旧暖暖的。 他说，我生气，本来真的很生气，因为你什么也不告诉我，所以不想管你了。可是，看见你，看见林紫叶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还是想带你离开。 他紧紧的握着我的手，害我只能保持这样尴尬的姿势，泪如泉涌。 他说，一直用手掩饰伤口就永远无法痊愈了，紫叶，告诉我吧，只要你告诉我，其他事我来处理。 我整理了哽咽的气息说，老师，我爸妈离婚了，他们都不要我了。 他听了，良久沉默，而我的泪接连不断，他蓝色的衬衣被浸湿一片。然后他说，别怕，紫叶，还有我，还有我…… 忽然，会议室的门被打开了，矮矮胖胖的校长以及秃头的教导主任站在门外，被吓呆了，我和老师站在门里，也被吓呆了。 天色更加阴沉，我感觉暴风雨就要来临，头像要炸开一样迅速膨胀。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老师都被停了课。我想这件事，比年级里那些因一时冲动或寂寞难耐而走在一起的幼稚恋情更加严重。 在我的印象里，只有校长和教导主任的轮番教育，喋喋不休，我的沉默不语，还有老师的据理力争，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清晰的记得，在我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的时候，老师说，让她回去，一切与她无关，责任我来承担。还有他将我推出门外时说，紫叶，好好学习，不要担心，这里有我……那时他眼里的凛然，让我现在回想起来，黯然神伤。 我感觉自己扮演了逃兵的角色，无耻的背叛。 我行尸走肉一样回到教室，语文老师换成一个矮个子中年女人，牙齿参差不齐，在之后高三一年里，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那件事在绯闻横行的学校里悄无声息，因此在传出老师被调走的消息时，大家众说纷纭。 而我冲进校长办公室，大声说，让我退学吧，让我离开吧。之后泪流满面。 校长没有理睬我，甩手而去。 我尾随他出了办公室，下了楼，一路上不停解释，不停哀求。直到他进了车库，坐进了他那辆桑塔纳的驾驶座。我，就挡在车前。 校长摇下玻璃探出头，我看见他脸上松弛的肉在颤动，他说，你让开，不让开的话我就撞过去了。 我说，你撞吧，你让老师留下，把我撞死再轧过去都行！ 车子发动了，我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一张温柔的笑脸，对我说，紫叶，你好。 忽然有一双手轻轻揽住我的肩膀，我知道那是我的老师，因为那双手无比温暖，还有他身上碧浪的味道。 他拉住我对我说，紫叶，你别这样，我求你了，事情已经结束了。 校长脸上的肉依旧颤动，他带着鄙夷又无奈的神情开车离开。 我的泪恣肆流淌。 我问，为什么，老师，为什么总是这样维护我，为什么总是像山一样在我面前挡风挡雨？ 老师说，对不起，紫叶，我不是故意的，有这样一直想守护你的心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问，这样的心情是罪恶的吗？为什么要屈服，为什么要离开？ 他说，我和林紫叶相遇在她生命中太过美丽的季节，美丽得容不下我，所以我必须离开。你不要再闹了，就让事情都结束吧。答应我不再做傻事，答应我，快答应我呀！ 我在老师温柔的怀抱里，在他心疼的眼神注视下，无声哭泣，无声点头。 我和老师不是因一时冲动或寂寞难耐而走在一起的恋人，没有任何坚贞不屈的抵抗，学校成功的将我们分开。老师被调去支教两年，而我，罪魁祸首的我，欺软怕硬胆小如鼠的我，却依旧留在这个学校里。只是无法再像从前一样轻快的笑，灿烂如花的抬头说一声，老师，再见。即使装也装不出来了。 老师在一个小雨淅沥的清晨离开，站台上，寂廖无人。 他要我先回去，我坚决的摇头，我说，对不起，老师。 他把手里的伞塞给我说，别总粗心大意的，要好好照顾自己，以后，以后我就帮不了你了。 他说，紫叶，你以后会忘了我吧，在我离开之后，渐渐适应没有我的生活，渐渐想不起我的样子和我的名字。你一定要忘了我，这样我的负罪感才不会更深。以后，就算在街上遇见也不要惊喜的认出对方，就像普通的师生一样打招呼，甚至不打招呼擦肩而过。 他说话的时候很平静，温柔如常。可我看见他轻皱的眉毛和眼里如水忧伤。 我说好。 他说，你千万不要忘记，不要忘记把我忘记。这是我们的约定。 我和老师击掌为约，老师的手很大，很温暖。 火车的门紧紧的关上了，我知道从此我们各自天涯。 我向他挥手告别，老师，再见。 他隔着玻璃温柔的微笑，就像他每天早上，对我说紫叶你好时一样。 那样的笑容，从那一天开始在我的生活里完全消失了。 父母的问题很快得到落实，我也终于在亲身经历的分离里，习惯了冷眼看待别人的分离。 我的成绩渐渐有了起色。 暑假就这样在加课中开始又在加课中结束，教室没换，只是黑板的右上角挂上了倒计时的牌子，气氛就变得异常紧张。 高三忙碌的空气里，偶尔想起老师，偶尔想起他浓密的眉毛、挺拔的鼻子和温柔的笑容，我想他在那边一定过得很开心，听说那边的孩子有着简单的生活和纯真的心灵，那是他所向往的平静的日子。 我以为我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在没有他的世界开始新的生活。 我以为遗忘会是我们的结局，谁知他给我的却是残忍。 那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11 月初已经盛行西北风。 我患了重感冒，喷涕眼泪泛滥成灾。就是在这样开始的冬季里，生命有了断裂般的疼痛。 周一早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个球一样，踩着上课的音乐进入教室。习惯性的抬头看倒计时牌子， 208 天，白底红字。 同学们都低着头，没有看书，没有写字，只是低头，教室里的气氛莫名压抑。无暇顾及，我又投身书山题海，头有点昏昏沉沉的，大概是睡眠不足。 丝毫没有留意悲伤的氤氲，这就是粗心大意的林紫叶。 中午我支起沉重的头，边吃饭边看朱德庸的漫画，害怕影响别人，掩口狂笑。 前座的男生忽然站起来，一把夺走我的书扔在地上，用忍无可忍的愤怒盯着我，像看杀父仇人。他说，林紫叶，你还笑，老师以前对你那么好，你还笑得出来。 被他从手里抢走书，我本来很火大，但听他提起老师，立刻觉得心虚了，我说，老师？老师哪有对我很好，再说，我看漫画跟老师有什么关系啊？ 他冲我吼，你少装蒜了，老师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就知道吃！就知道笑！ 班里的人都看着我们，而我抬头看着他，他眼睛像要暴出火来一样。 头真的很疼，我傻在那里，低声问他，老师怎么了？ 他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我，沉默不语，僵持良久，他的眼角竟流出一种液体。 我怀疑他的眼睛是油井，流出的东西轻易的点燃了我的怒火。我上前一步，揪住他校服的领口。我歇斯底里的说，怎么了，老师到底怎么了？你 NN 的就知道哭！ 老师走了！ 紧握的手松开了，我怔忡了，头上像有千百只蜜蜂嗡嗡作响，我木然的说，我知道，老师已经走了 3 个月 12 天了。 然后，我机械的走回自己的座位，那个在高中第一天老师就坐过的座位。 那个男生在后面推了我一把说，你傻呀，老师死了，死了！ 我的身体忽然像被撕裂一样剧烈疼痛，我眼前开始晕眩，他推的那一下，让我跌倒在地没能站起来。我确定自己听清了他的话，但那句话之后发生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完全是一片空白了。 连续的高烧昏迷，梦境中不断出现，倒计时牌子上，鲜红的 208 天， 208 天……锥心刺骨的残忍。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的傍晚，残阳燃烧着远处的天空。 我错过了为老师举行的追悼会。当我表面上若无其事的回到早已恢复平静的学校，我看见刚刚发下来的我的厚厚的周记本，最后一页还有他画上去的毛毛虫和一只可爱的小耗子，我的心在瞬间支离破碎。 走过宣传栏，我看见老师在那边拍的照片，朴素的办公桌，种植在透明玻璃杯里的绿色植物，他浓密的眉毛挺拔的鼻子，笑得平静而温柔，身后阳光像碎钻一样灿烂夺目。 我才想起，我不曾拥有着或拥有过关于老师的任何东西，除了回忆。 我趁所有人不注意，伸手摘走了那些照片，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情做着不可告人的事，我想我是一个小偷，一个真正的小偷，曾经偷走了某种不该属于我但我却格外珍惜的情感。 我渐渐得知，老师是在冲进坍塌的校舍里救学生时，被埋在里面，再也没有走出来。残垣断壁，埋葬了他年轻的生命，也埋葬了他明知故犯的心情以及我从来不敢面对的强烈思念。 没有人非要另一个人才能过一生，我的日子也并不难熬，很平静，不知道自己是坚强还是冷酷，我始终没有为他的离去掉一滴眼泪。 我只是不再灿烂的笑，我只是不停埋头，夜以继日，自虐着视力和颈椎。 那时的我除了悲伤，渴望咀嚼任何东西，尤其是书本和食物。 但我还是迅速的消瘦下来，可是脸色却很好，头发也很快的生长。记得老师曾经对我说，紫叶，你留长发一定很好看。然后，露出雪白的牙齿温柔的微笑。 车厢里满是饭菜混合汗水的味道，我不禁皱眉，换了个姿势躺着。我才发现自己一直醒着，原来，那不是梦而是回忆。 我终于来到自己的大学里，经历过那一天，很多人牺牲了全部青春建筑的梦，在那一天实现或是倾覆，非此即彼，不容置疑。 这是我的大学，对我来说既陌生又熟悉的大学，曾经某个人带着温柔微笑无数次描述，令我的联想层出不穷的大学。 这是我的大学，也是他的大学，我已经想不起是何时何地何种原因何种心情，开始对这里心驰神往。 在这里，他曾经无数次的走过林荫路吧，他曾经流连在图书馆吧，他曾经一个人孤单的与篮球为伴，也曾经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但很快分手。 曾经，曾经，这里充满他的曾经，四年后，这里也会充满我的曾经。 大学里满是牵手的恋人，大学，可以恋爱的年纪了。 可是，曾经，一个 17 岁的女孩和一个 23 岁的男孩，花样的青春，花样的年华，注定相遇，注定分离，注定有着莫可名状又不可追寻的情感。 师生之间，超乎师生的真心真的是不可原谅的吗？ 草木葱茏中隐隐有萧瑟的端倪，清风吹拂我的耳际和及肩的长发，我闭上双眼，周围仿佛有他的气息，眼前又出现他浓密的眉毛、挺拔的鼻子，温柔的对我微笑，对我说，紫叶，你好。 老师，我很好，你好吗？ 我终于展开久违的笑容，灿烂如花，老师，我无法遵守我们的约定了，老师，再见…… |
[转载美文] 老师，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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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ン赤红热血、2011-11-26+15 Ｄ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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