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牛皮明明
写诗是修道,你投注在生活里的目光是什么,诗便会毫无保留呈现出来!
公元744年, 那是一个冬天,长安城漫天飞雪,行人都在回家。
雪毫无征兆地落在他脸上,每一片都是袭来的巴掌,可以把他击碎。他提着宝剑,其实剑并不宝贵,不过是几斤重的废铜烂铁。也许他想渡过黄河,去遥远的塞外,黄河已经被冰雪塞满;他想翻过太行山,去中原,太行山也被白雪覆盖了。
“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这不是李白第一次无家可归。
10多年前,同样在长安街头,同样的人来人往。那一次他29岁,人生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拼、去闯、去挥霍。这一次,他43岁,已是人生的中年,过去挥霍掉的时光,即使用黄金万两也无法买回了。
他,如今看来,不过是一个失败的中年人。他站在漫天飞雪的长安街上,提着剑和酒,孤零零的,身边没有一个女人陪着他。
他不懂爱,也不配爱。
他所有的爱,都给了他走过地方陌生的妓女、陌生的歌妓。他喜欢“载妓随波任去留”的妓女。喜欢“千金骏马换小妾”的女子,喜欢“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贵妃。在他眼里,女人就应该像钞票,可以随时从兜里取出来,一秒钟花完,下一秒再去赚。
没有寄托,也没有愧疚感。女人只是他诗里的一个词,就像扁舟、远山、孤帆一样,只是个摆设品。
他笔下的女人很多,想用时,就胡乱塞进诗里,又可以随意踢出去。
不管是风尘里的妓女,还是光鲜无比的贵妃,或者异国他乡的胡姬,还是珠帘前坐下来流泪的痴女。
对于李白来说,她们统统都是配角。像机关大院里的假山,像一部手机里暗淡多日的头像。
他可以给她们最好的酒,最好的良辰,最高明的甜言,还有最难以拆解的谎言,但是唯独给不了真情。
李白有四段婚姻。
第一次婚姻在河南安陆,那一年,他26岁,从四川出来闯荡了好几年,一事无成。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龄。他的妻子姓许,许姑娘是个简单的女人,对她来说粗茶淡饭就足够了。可李白不是这样的人,他眼里只有冲州过府的朋友,拜官封爵的得意。十年过后,许姑娘病逝走了,一直到死,她也没有等到粗茶淡饭、挑水砍柴的宁静。
更荒唐的是,她去世时,李白还在和朋友在南阳游山玩水。对于这段尘缘,李白只留下八个字: 酒隐安陆,蹉跎十年 。
在他眼里,日子像流水,都白白浪费了。
李白纳过一个妾,在他的笔下,她连摆设都不是。
他恶毒地拿笔攻击他,他写诗《雪馋诗赠友人》斥骂这个女人:
“ 彼妇人之猖狂,不如鹊之疆疆;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鹊之奔奔,坦荡君子,无悦簧言 ” 。他还写“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
他作践这个女人,把她写的像母狼,猖狂、淫荡、酗酒、至贱,让她接受全天下男人的唾骂,他用最恶毒的话诋毁她,作践完了,还不忘说自己是坦荡君子。
李白的内心的黑暗,是全天下男人的黑暗。李白内心的傲慢,是全天下男人的傲慢。
李白最后一个妻子,前宰相宗楚客的孙女,这次婚姻也是孽缘。结婚时,李白足够老了,五十岁了。宗姑娘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陪你归隐。后来李白入狱,她拼了命去救。尘世间,这样痴情的女子又有多少呢?最后,她还是什么也没得到!
李白被赦,又跑去李光弼的军队“报国”,匆匆见了一面,从此生死两隔。我想这最后的一面,一定很匆忙,没有多少言语。
李白的一生不过是一台复印机,反复复制失败。他读了很多书,走了很远的路,却至始至终不知道自己的愚蠢,也不敢面对精心给自己虚设的谎言。对于宗姑娘来说,她嫁给的不是李白,嫁给的只是他的才华,和像深渊一样无法攥在手里的生活。
在生活里,他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公元762年,李白62岁,他病倒在安徽当涂县族叔李阳冰家。他快要死了,依然是孤零零的,没有一个女人陪着他。那些蝴蝶般光鲜狎妓不在,欲醉撩人的贵妃也不在,连布衣蔬食的妻妾也不在。
李白真可怜!
李白把女人当成生命的过客。细细想来,李白又何尝不是她们尘世的过客呢!
杜甫只爱过一个女人,他用自己的方式爱着。方式一点都不复杂,没有套路、没有痴念、没有浪漫、也鲜有惊喜。
公元841年,杜甫30岁,步入婚姻。妻子杨姑娘,杜甫比她大11岁。杨姑娘是司农少卿杨怡的女儿。知书达礼,勤俭守家。
杜甫和李白一样,一生都像狗一样去寻觅功业,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他没有比李白的生活得更好。
公元757年,杜甫把性命押上,感动了自己,也感动了皇帝,当了大唐很小的官。他风雨兼程,回到家里给妻子报喜。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再次和妻子在乱世相逢,喜从何来呢,如梦一场。我找不到合适的表达,大概就是王家卫说的“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吧!
在杜甫自己的笔下,你总能看见一个男人,他灰头土脸,星月兼程回家。回家一次,泪崩一次,断肠一次。
在人命如草的安史之乱,他回一次家,就是捡了一条自己的命。推开门——“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妻子跟着我受了很多苦,没有光鲜的新衣,还要照顾年幼的孩子,你受苦了。
大唐的雪不停在下,大雪覆盖了回家的路。他又写——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雪太大了,我回不去,只能远远地想着你。
他还描写了俩人住的房子,很简陋、常年漏雨——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这辈子,从没让你安稳过,真的亏欠你了。
在杜甫的笔下,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极尽完美的女性。她简衣素食、勤劳质朴、温良贤惠、温柔可人。这个女人不是千金骏马换小妾的狎妓,也不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只是她朝夕相处的妻子,教子有方的母亲。
有人说杜甫是最接近完美的男人,有着菩萨一样的心肠。
在他笔下,他对刚刚新婚,丈夫就要参军送命的新娘子没有旁观—— “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 ,他给予足够的同情。
到了晚年,他坐着船沿着长江离开四川,过洞庭,入潇湘。到了盛产美女的王昭君的故乡秭归。如果是李白,又何尝不是一次推杯换盏,欢歌笑语呢。
杜甫依然像菩萨——“ 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 ”他眼里看到的只是贫女、丑女,他悲悯她们,把她们当亲人,当成自己的妹妹。
杜甫笔下,出场次数最多的女人依然是他的妻子。他常常感到愧疚,不止一次写到—— ”何日干戈尽,飘飘愧老妻。 ”这一生,就亏欠你一个人了。
思念她的时候,杜甫也多次写到—— “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 你来信催我回家,应该知道我实在是身不由己,让你挂念。
她只是大唐最普通不过的女人,满大街都是,但却是杜甫的宝。
公元770年,也是一个的冬天。在潭州去往岳阳的湘江上,一个破败不堪的小船,杜甫贫病交加去世。和李白不同,陪伴在杜甫身边的,是他的妻子,还有孩子。他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一定能够听到老妻伤心欲绝的哭声。
翻杜甫诗,你会发现杜甫有自己的幸福。一个中年人吃过饭在江畔散步,突然看到——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这个中年人一定会停步,抬头看着飞舞的蝴蝶,啼叫的娇莺。内心所有的疲惫全部不见了,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了,在心里,他一定会笑出声来。
这是杜甫。
李白是人,杜甫是神。李白有人一切的欲望和狂想,杜甫不同,他有人的欲望,也有神的悲悯。
李白得到过爱情,但他不懂爱情。他是旷世的天才,是世上的奇人,却难以摆脱天才的缺陷。和他金光闪烁的诗句相比,爱情永远都是附属品,是配料。而杜甫是先得到了爱情,学会了悲悯和眼泪,然后得到了诗。
在人命如草的大唐,细细来看,李白不过是过客,而杜甫更像主人。他们终究逃不过各自的宿命,他们自以为是的才华,至始至终都是空悬明灯。
不一样的男人在面对担当和诱惑时,在面对缤纷乱目的女人时。人的底色,心里的佛和魔鬼就都放出来了。
但他们终究难逃尘世离苦,李白很渣,杜甫很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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