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转帖] 高鹗笔下的妙玉，跟前八十回曹公塑造的妙玉，性情差异有多大？

妙玉作为《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正册女子之一，乃是曹公精心塑造的人物形象之一，她“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却身负孤傲之气，清人涂瀛在《红楼梦赞·妙玉赞》曾评判其：妙玉壁立千仞，有天子不臣、诸侯不友之慨。就是这么一个出尘绝世的女子，最后却落了个“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的结果，令人感叹不已。
而在高鹗续写的《红楼梦》后四十回中，妙玉的形象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但“仙气”荡然无存，性情方面还被庸俗化——对宝玉心生男女之情，这已经完全脱离了曹公前八十回中塑造的妙玉形象，而我们今天就通过对比前八十回的妙玉与后四十回的妙玉，来分析此间妙玉的变化有多大。
前八十回的妙玉：身负才华，孤僻冷淡，为世人嫌
虽然妙玉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之女子，但前八十回中专门描写妙玉的章回并不多，而是散落在各个零碎的章节之中。
妙玉初次出场是在第十八回“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因元春被圣上封为“贤德妃”，贾家阖府庆祝，同时采访聘买了十个小尼姑、小道姑，妙玉就在其中。书中记载她本是苏州人氏，出身读书仕宦之家，因为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最后不得已亲自入了空门，方才病愈，但到底是因病出家，心中未必情愿，所以未剃去三千烦恼丝，代发修行。
妙玉刚入贾府之时，就表现出她的清高与孤僻，得知要进贾府，她表现出拒绝的态度：

林之孝家的回道：“请她，她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笑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她何妨。”——第十八回

妙玉的清高绝非是“假清高”，很多读者对妙玉有个很大的误解，认为妙玉是个故作清高，虚伪做作之人，这种说法恰恰应了妙玉《世难容》之词：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对妙玉有这番误解的读者便是此两句中的“人”、“世”，曹公百年前写《红楼梦》之时，便已料到有读者会对妙玉有此误解，故在《世难容》中提前给妙玉辩白。

第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梅花雪”中，妙玉接待贾母和刘姥姥喝茶，乃是众读者对妙玉误解的关键所在。他们认为，妙玉对贾母恭恭敬敬，对刘姥姥却心生厌恶，甚至要将刘姥姥用过的茶杯丢掉，这难道不是妙玉假清高的铁证吗？她对贾母和刘姥姥完全是两个态度嘛！
这种理解太过狭隘，诸位可看到，妙玉招呼完贾母饮茶之后，便立刻退出，并邀宝钗、黛玉两人进室内喝梯己茶，哪怕是对贾府最高领导人，妙玉也只是展现出礼仪上的客气而已，并没有全程陪伴，卑躬屈膝，这不正是“天子不臣，诸侯不友”的妙玉本性吗？而对刘姥姥的态度，是因为刘姥姥的“俗”，而不是“穷”，何谈假清高一说？
妙玉因孤僻冷淡，被世人所嫌，为了表现这份“嫌”，曹公专门安排了李纨出场，通过这位贾府“大菩萨”对妙玉的态度，以此来以小见大，反射贾府众人对妙玉的态度：

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你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了。今日必得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花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如今罚你取一支来。”——第五十回

青春丧偶，如槁木死灰一般的李纨，正是世俗的绝佳代表，而她厌恶妙玉的为人，可见贾府上下人等皆对妙玉持厌恶态度，但同时也告诉我们，妙玉是有朋友的，这个朋友就是贾宝玉。

妙玉颇爱宝玉为人，对他以友相待，只因两人皆是“世难容”的怪人，贾宝玉沉迷女儿堆中，厌恶仕途经济，称为功名读书之人是“国贼禄蠹”，与世俗格格不入；妙玉品性高洁，不愿与俗人为伍，落了个孤僻冷漠的性格，两人相遇，自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但受限于男女性别，妙玉与宝玉的诸多交际只能暗中进行。
且回过头来看“栊翠庵品茶梅花雪”一回，妙玉与钗、黛两人分明不熟，为何一向冷漠的她会专门邀请她们两人前来喝梯己茶呢？这正是妙玉的聪明之处，她明里想邀请贾宝玉，可又忌惮男女性别之区分，故叫薛宝钗、林黛玉进屋，她深知宝玉与钗、黛两人的关系，若她二人进屋，宝玉必定跟进来，之后的事也确如妙玉所料，宝玉跟随钗、黛进入屋内，四人一起喝梯己茶，期间，“不请自来”的贾宝玉和妙玉聊得火热，倒是妙玉主动邀请的钗、黛两人没插上几句话，此情节不失为验证妙玉性情可爱之证据。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妙玉特意送宝玉一张粉签上写“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此举也是处于同道中人的友谊，而非男女之情，前人多有阐释，此不赘述。
可尽管妙玉已经遁入空门，她却并没有真的想皈依佛门，从她出家的目的（摆脱疾病）就能看出，她有着极端的“洁癖”——对庸俗的抵制，对高雅的追求。只是因为刘姥姥太过庸俗，她就要将刘姥姥用过的杯子丢弃，在招待贾宝玉喝梯己茶时，又表现出对饮茶器具的得意，此皆是跟佛教“四大皆空”的原则相违背的：

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她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道：“这个俗器？不是我说句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第四十一回

也正是因此，妙玉的判词乃是：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沼中。

因为无后四十回的文本，所以我们只能从前八十回的分析看出妙玉性情中的“洁”与“不洁”，而关于妙玉如何“终陷泥沼中”，则无可分析。
总之，前八十回的妙玉乃是一个带有人间烟火气的“世外高人”形象，她性情高傲，万人不入她目，才华斐然，能与林黛玉、史湘云相媲美，“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被黛、湘两人怒赞，称其为“诗仙”，可见才气之高；身居佛门，却又有追求高雅之心，能有宝玉为友，这样一个世间难得的奇女子，令笔者无比好奇后四十回她的表现与结局。
后四十回的妙玉：性情轻浮，行为扭捏，陷入浮俗之境
反观高鹗续写后四十回中的妙玉，性情各方面都与曹公笔下那个仙气十足的妙玉大相径庭，我们结合后四十回内容来进行具体分析。
其一，高傲孤僻的本性转变为轻浮扭捏之态
前八十回中的妙玉，不论面对什么场面，她从未有任何心绪上的波动，表现出绝对的沉稳与冷静，与贾宝玉更是“神交挚友”。可高鹗笔下的妙玉，无论是行为，还是语言，都轻浮扭捏，甚至安排了妙玉对宝玉动情的情节，具体可见第八十七回“坐禅寂走火入邪魔”中妙玉的表现：

宝玉说着，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第八十七回

此处的妙玉突然变成了一个怀春少女，宝玉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能将她说的面红耳赤，颇有偶像剧的嫌疑。
周汝昌老先生曾在《红楼梦纪历》中指出，第四十一回之时，宝玉十三岁，妙玉则十八岁，到了第八十七回，时光辗转，已过去几年时光，此时妙玉应更加成熟，如何见到比自己小五岁的贾宝玉，反而如此不堪，脸泛红晕，全无成熟之态？此其一。

其二，清高雅致的生活品味转变成江湖术士的浮夸
还是第八十七回，妙玉与宝玉从蓼风轩出来，忽然听见林黛玉在抚琴，于是两人停步细听，期间妙玉的反应却极其浮夸，而且故意卖关子，甚至有“天机不可泄露”之江湖术士的味道，完全颠覆了前八十回清高雅致的妙玉形象：

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然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怕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第八十七回

此番描写完全将妙玉当做一个精通“巫术”的江湖术士来进行刻画，制造出一种故作玄虚、神秘诡异的悬疑感，妙玉前八十回清高雅致的品质到此彻底崩塌，高鹗为了进一步将妙玉塑造成一个“巫婆”形象，在第九十八回再次添加了“妙玉请拐仙”的描写。

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乩架，书了符，命岫烟行礼祝告毕，起来同妙玉扶着乩......岫烟问：“请的是何仙？”妙玉道：“请的是拐仙。”——第九十四回

至此，妙玉完全沦为一个“巫术高人”，她不再是前八十回那个高傲雅致、才气斐然，被世人所妒的奇女子，或许在高鹗看来，妙玉作为尼姑，应该像马道婆那般，会点魇魔法的招数，故以“迷信色彩”来刻画妙玉，但无论如何，妙玉的形象跟前八十回相比，早已面目全非，她再也不是那位位列金陵十二钗正册高傲女子。

按照曹雪芹的设计，妙玉应该是“出生于诗书清贫之家，则为逸士高人”的类型，妙玉性情高傲，为世人所难容，她向往清净超脱的人生境界，最终被恶劣的社会环境所击垮，这才是她“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沼中”的悲剧命运，可高鹗明显只抓住了妙玉遁入空门，却心系宝玉这条线索上，有意将后四十回的妙玉庸俗化，让她成为一个向往爱情，同时又颇善“鬼神之道”的少女巫师，此乃对妙玉形象的贬低。
综上所述，曹雪芹前八十回中的妙玉，与高鹗续写后四十回的妙玉完全是两个状态，不论是品性，还是为人处世之道，都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高鹗立足自身视角，对妙玉这个形象进行低俗化的续写，安排的最终结局虽然跟判词描述基本一致，可终究将妙玉这个人物简单化处理了。
最后笔者要承认，综合考量，高鹗续写的《红楼梦》的确是目前质量最高的一部，但精益求精总是好的，笔者也希望能通过分析，还原出曹公心中的妙玉形象，此是每一个红学爱好者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