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转帖] 年少不喜花袭人，如今再读多悲悯

年少时读《红楼》，不喜袭人。总觉得她世故伪善，内里藏奸。甚至会认定袭人是晴雯之死的告密者，还一定破坏了宝黛的木石姻缘。如今年纪渐长，再读袭人，不觉添了几分悲悯。
一、袭人的相貌品行
在众丫鬟中，袭人不算最出众的。王夫人说她“粗粗笨笨”，贾母说她是“没嘴的葫芦”。如果说黛玉的紫鹃得作者一个“慧”字偏爱，平儿、晴雯得一“俏”字，香菱、芳官得一“美”字，那么得了“贤”字的袭人，怕是不算一等一的美女了。
袭人长什么样子呢？曹公借贾芸之眼，写出她“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这是外人眼中的袭人。
宝玉眼中的袭人又是如何呢？“宝玉素喜袭人柔媚姣俏”。我曾经不解，为何贾芸眼中的袭人与宝玉眼中的袭人出入如此之大？后来尽知，因为袭人的“柔媚姣俏”，是一个女子在她爱的男子面前的情态美。某种程度上，这无关相貌，只关风情。
怡红院里，人面桃花，争奇斗艳。尤其是晴雯，美貌如花，风流灵巧。连贾母都属意于她，认为她“甚好”，将来是给宝玉做姨娘的最佳人选。低袭人一等二等的小丫头们也可谓层出不穷：芳官的娇憨可爱，四儿的清新水秀，就连那排不上等去的小红都颇有些动人之处。更有绝色女子柳五儿之类，眼巴巴盼着能进怡红院，服侍在宝玉身边。
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万花丛里，袭人还能游刃有余的掌管着怡红院，依然让宝玉拿她当“宝贝”，实在是不可小觑。作者说袭人“亦有些痴处”，“服侍贾母的时候，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了。
袭人之“贤”被交口称赞。贾母素喜她“心地纯良，恪尽职任”。而王夫人评价她更是“比我的宝玉强十倍” 。宝玉说她是“第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小丫头佳蕙说，“袭人哪怕她得十分儿也不恼她，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她呢？别说她素日殷勤小心……” 薛姨妈说“只是她那行事儿的大方，见人说话儿的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倒实在难得的。”

二、袭人的争荣夸耀之心
袭人的“要强”，是想成为宝玉的姨娘——这就是她的全部人生理想。她的“素日争荣夸耀之心”，曾经被年少的我所鄙夷，现在看来，也无可厚非。
为了实现这一理想，袭人勤勤恳恳，亦步亦趋。面对自己最强大的竞争对象——晴雯，袭人所表现出来的永远是从容、大度与隐忍。晴雯资历与她不分上下，同样是老太太的人，模样比她标致，且心灵手巧，言谈爽利，深得宝玉钟爱。这无疑对袭人的人生理想构成了威胁。并非主张“阴谋论”，二人的确有利害冲突，就算将来两个都能收房，也有个先后顺序。
袭人为人隐忍和谨慎。面对晴雯，在她被逐之前，袭人几乎没有表现出过一丝嫉妒与不满。倒是晴雯嫉妒吃醋，讽刺宝玉，甚至当面给袭人难堪。而袭人则处处退让，息事宁人。
端午节那次，晴雯的尖酸刻薄终于使宝玉翻脸，一怒之下要赶晴雯出去。可花袭人的表现却令人费解：她竟带头给宝玉跪下，百般劝阻，这场闹剧最终不了了之。自此，袭人在宝玉心中的分量只增不减。相信就是晴雯本人亦再不好意思与袭人为敌了吧。
但也并非人人买账，随着袭人得王夫人赏识，其地位逐日提升，王夫人与凤姐对她另眼相看，这引起了奶妈李嬷嬷的妒忌。于是三番五次找她的茬，甚至于破口大骂。袭人受屈不过是忍着哭几声。这要换了晴雯，岂能善罢甘休？
于是宝玉的怜香惜玉也泛滥起来，不但在李嬷嬷面前替袭人辩解，在说起李嬷嬷寻衅时，竟当着其他丫头的面说：“这又不知是哪个姑娘得罪了她，又算在这一位头上，只捡着老实的欺。”引得晴雯恶语相加：“谁又没疯，得罪她做什么，既得罪了她，就有本事承任，犯不着带累别人！”

三、袭人的隐忍退让
温暖如宝玉，看不得袭人受委屈，于是对她愈加敬重与怜爱。其隐忍处，也正是袭人的聪明之处。宝玉厌恶李嬷嬷，恐怕也因此更加厉害。而袭人不但不借此打压李嬷嬷，反而处处劝阻宝玉生事。因为枫露茶的事宝玉撵了茜雪，李嬷嬷也见识了她“从小奶大的哥儿”发脾气撵人，恐怕也添了一分忌惮。
后来又有一次宝玉留给袭人的酥酪被李嬷嬷吃了，宝玉追究起来，袭人赶紧说自己上次吃了肚子疼，又说想吃风干栗子转移宝玉的注意力。试想，如果袭人火上浇油，宝玉怎能不恼怒？我一度想不通，她为何竟对李嬷嬷骂她的事如此隐忍？
任何一个有尊严的人都无法容忍别人的诬蔑侮辱。袭人要强，自尊，也不会例外。只是袭人深知，自己不过是偌大贾府的一个买来的丫头，既没势力，又无背景，势单力薄，无所倚仗。唯一的出路是伺候好宝二爷，争取当个姨娘。这理想很现实，实现起来却也有一定困难，她需要得到各方面的好评甚至帮助。所以她不愿树敌，宁可吃亏受委屈，不肯乱了分寸。这是其一。
其次，李嬷嬷毕竟是有些个体统的奶妈，若与她当面闹翻，恐怕招来祸患。晴雯不就是个好例子么？那些婆子媳妇看似无甚大碍，得罪了他们却也后患无穷。可怜晴雯，“寿夭多因诽谤生”，竟死于一群毒妇恶言毁誉之中，至死，她都不平，却也无可奈何。
袭人不同于晴雯。她性情“温柔和顺”，轻易不肯动怒，不似晴雯的爆烈。宝玉这个博爱的公子哥，也有粗暴无礼的时候，尽管少之有少，还是被花袭人赶上了。那个雨天宝玉生气踹了来开门的人，不料竟是袭人。宝玉愧悔难当，袭人却还勉强支撑，不许他急着找药，闹出大动静，自己夜间吐血也不去责怪宝玉。
其三，袭人作为怡红院的执事者，对宝玉日常生活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不算，唯恐怡红院出乱子。小到刘姥姥醉卧怡红院，她要善后，不使宝玉知晓。且看她对刘姥姥悄悄地说，“不相干，有我呢”是何等的温暖。她没有因为刘姥姥弄脏宝玉的床而嫌弃责怪她，而是积极的想办法善后。
这样的袭人，即使是一个硬心肠的男人恐怕也会为之动容吧？更何况多情如宝玉者？男人大多生性得过且过，遇到黛玉那样的刁蛮女友，宝二爷就够闹心的了，一天到晚陪着小心，还换不来一个笑脸，难道到了自己的地盘还能如此没有刚性？袭人恐怕深知宝玉心性，所以每每以贤箴之，深得宝玉倾心。
至于袭人到底有没有“告密”，有没有在王夫人目前进言导致晴雯被撵，此系疑案。自古以来，人们争执不休，各执己见，我没有充足的证据证实晴雯之死跟袭人有关，因此说服了自己，不再去纠结这桩疑案。

四、袭人的尽职尽责
袭人一直希图宝玉好好读书，倾心仕途经济，以继承家业，发扬光大。为此袭人时时处处劝说宝玉。她这样做不就是为了老爷太太放心吗？老爷太太放心了，她不就尽了本分了吗？尽了本分，方能保护自己的现世安稳。而袭人的恪尽职任，又为她接近自己的理想加了分。
如果时光逝去，岁月无痕，怡红院的日子永远风平浪静，该有多好。可是有一天，袭人竟然无意中撞到了意乱情迷的宝玉向黛玉表白！还被宝玉错当成黛玉，听到了宝玉表的肺腑之言，袭人直称“坑死我了”。
宝玉的终身大事在前八十回里一直不曾被正式提起。虽然张道士向贾母提亲，也是遭拒。而甚嚣尘上的金玉良缘之说，也到底没有作准。只有才貌俱佳的薛宝琴令贾母动了心，却又是定了亲的。
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宝玉这番表白显然是过了火。袭人心中“惧丑祸”是可以理解的。尽管，年少时我愤愤不平，与宝玉“初试云雨情”的她，大言不惭地对自己说“不越礼”，可面对宝黛真挚纯洁的爱情时，她却将其归为“丑祸”！后来才懂得，恰恰是袭人作为一个丫鬟的低贱身份地位，决定了宝玉可以与她“云雨”，却不能对黛玉表白。
袭人当然是不希望宝玉娶黛玉的。袭人不喜黛玉。可是袭人凭什么不喜欢黛玉？她一个丫头有什么立场不喜欢黛玉？袭人与黛玉有云泥之别，黛玉是贾母的外孙女，宝玉的表妹，林如海唯一的女儿，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花袭人，是自幼为了不叫老子娘饿死，被卖入贾府的丫头，没被朝打暮骂凌虐致死已是幸运。
两人诚然不具备可比性，可是若宝玉娶了黛玉，那就跟袭人有关了。

五、袭人对宝玉姻缘的立场
作为预备姨娘，袭人将来的日子是否好过，某种程度上取决于宝玉娶的宝二奶奶是谁。王熙凤曾经将贾琏娶亲前的屋里人打发的干干净净，可谓是杀伐决断，不留后患。夏金桂对香菱这个才貌双全的美妾亦是存了“宋太祖灭南唐”的杀机，断了香菱的后路。更不用说尤二姐企图上位，终究香消玉殒的悲惨下场。
鸳鸯抗婚时，袭人平儿拿她开玩笑。鸳鸯急了，口不择言道：“你们别以为终身有靠了，以后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事也未必都随心意……”就是成了姨娘，怕是姨娘也并不好做。
袭人怕黛玉成为宝二奶奶，她对黛玉素有偏见。而宝黛的爱情，只关乎彼此心灵的交融，是情深意浓的两情相悦，丝毫不带世俗的烟火气息。这样的爱情是排他的。所以，尽管黛玉看似与袭人分属不同的世界，事实上，两个人之间却存在如此尖锐的矛盾。袭人不愿意黛玉嫁给宝玉，却希望宝玉娶宝钗，这也是情理之中。
年少时也曾推测后四十回的袭人是否会有“破坏”宝黛的“木石前盟”的行止，只是想想，也是无迹可寻。前八十回中，曹公送袭人一个“贤”字，连晴雯之死也没有文本证据表明是她的“告密”所致，更何况在宝玉娶妻这样重大的事件上，袭人未必有发言权。就算她要“破坏”木石前盟，也未必有那样的能力。毕竟，她只是个通房大丫头，一个没有转正的预备姨娘。

六、袭人的命运结局
回过头来看，被曾经年少的自己百般嫌恶的袭人，不过是一个为了生活得更好一些，而苦苦挣扎的普普通通的生命。她同样承载了痛苦，悲哀，委屈，却对生活依然抱有幻想，渴望爱与被爱，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
可袭人的命运又将如何呢？从前八十回来看，我们知道，枉费了那么多心血，袭人终究是没有成为宝玉名正言顺的姨娘，她嫁给了蒋玉菡。尽管，蒋玉菡的名字里也带了个“玉”字，可是他戏子的身份，被权贵“包养”的经历，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无疑被打入另册。
即使是置了房产，土地，即使是明媒正娶，又怎能比得上做怡红公子的姨娘体面？更何况，我相信袭人是爱着宝玉的。
袭人最终也没有得到她想要的。我一直相信，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为之去努力的人生，总不会太糟糕——不知道袭人嫁给蒋玉菡时的心情是怎样的？不知她在某个阴霾的午后，是否还有一些怡红院的梦影残痕在记忆里游荡？
倾尽所有，却无功而返。希望的破碎，失望的痛苦，是否需要罄尽一生去咀嚼承受？
我多希望，她可以决绝地将往昔当成是繁华一梦。那场梦里，有人已经丧生殒命，而她还活着，不但活着，终身也有了依靠。与那些逝去的生命相比，她已经算是幸运。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袭人的痴处是“服侍贾母时眼里心中只有一个贾母，与了宝玉，眼里心中有只有一个宝玉”。等她辗转终于嫁了蒋玉函，惟愿她从此以后，眼中心里只有一个蒋玉菡吧！既然缘分天成，“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那就接受现实，无论怎样残酷。
至于那些过往，《东邪西毒》里说得好，“当你不可以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