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继续说红楼梦里的诗词，这首诗出现在第六回，属于标题诗，但如果我们看的是无脂批版，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因为它更多被划到了脂砚斋批语之中。朝扣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未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这首诗出现在红楼梦第六回的开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一回？因为这一回主要写的是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之事。
刘姥姥来荣国府干吗？当然是借钱，因为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而女婿王狗儿之祖与当日的王熙凤之祖偶然连了宗，认作了侄儿，所以才有此瓜葛。
说白了，刘姥姥寒冬十月的带着板儿来贾府，正是借银子来了。这首诗说的也正是这件事。第一句为曹公借用杜甫诗句。
杜甫原诗为：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这几句也许大家不熟，这首诗里还有广为流传的两句：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这首诗写的是杜甫旅居长安十年的真实经历，他从一个“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满怀理想抱负的有为青年，到“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饱经世态炎凉的落魄文人，其间所经历的种种不平与悲凉，可以说是一把辛酸泪。
这句诗被曹公化用，另写一首五绝，也是对即将出场的刘姥姥的赞美与同情。刘姥姥是乡村农妇，因女儿一家冬事未办，年逾七旬的她带着外孙，大冬天里，顶着凛冽的寒风，天未明便进城，去叩响与女婿王狗儿家有些瓜葛的贾府这座富儿门。
其实对刘姥姥来说，半截黄土埋到脖子的她，何尝不知道问人张口借钱的难处，更何况她们跟贾府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碰到好心行善的，随便拔根汗毛，就能救了刘姥姥一家老小性命。如果碰到那六亲不认的，一顿呵斥将其拒之门外，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朝扣富儿门，一个“朝”字写出了刘姥姥出发的时间之早，原文说她“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对刘姥姥来说，求人家办事，自然不能在人家最忙的时候去，而是要赶个早，这样成功的几率也会大很多。
这句话我感同身受，它的画面感太强。我能想象到，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太太，佝偻着身子，大清早冒着严寒，牵着一小儿，灰头土脸地来到贾府门前，为了讨些接济回去，她那种不得不放下尊严，卑躬屈膝的可怜模样。
富儿犹未足，我们常说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人总是这样，当你有一百块的时候，你想着一千块，当你一万块的时候，你想着十万块。富人从来不会有知足的时候，锦衣玉食的他们，从来不会满足。而对刘姥姥来说，能吃饱饭就是最大的满足。
俗语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富人家吃剩的菜，不是丢弃，就是拿来喂阿猫阿狗，而对刘姥姥这样的穷苦人，在饥荒年月，却是想填饱肚子，都成了奢望。
曹公通过刘姥姥进贾府借银，写出了贵族和平民之间巨大的贫富差距。
贾府在刘姥姥眼中，可以说是已经非常豪奢了，但对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人来说，也许她们远未知足。话说的，谁会嫌自己钱多呢？正是富儿犹未足。甄士隐的好了歌解注里也说，终朝只恨聚无多。正是以贾府为代表的侯门公府的真实写照。
虽未千金酬，嗟彼胜骨肉。好在贾府虽然是贵族，但并不是那六亲不认的，正如王熙凤所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礼佛的王夫人，也是怜贫惜弱之人，虽未出面，但有她一句话，王熙凤就不会让刘姥姥空手回去。
刘姥姥从贾府最终借到了二十两银子，这二十两银子对此时的贾府来说，可以说是九牛一毛，实在算不得什么。王夫人一个月的月例就二十两，贾母为凤姐过个生日随便一凑就是一百五十多两，贾赦买个姑娘更是出手就是八百两，王熙凤铁槛寺弄权，更是一下子入手三千两。
所以，二十两对贾府来说，根本不值什么，甚至凤姐很快就忘了此事。但对刘姥姥来说，二十两可是一大笔钱了，足够一家人一年的花销了。所以虽然没有千金相赠，但就这些，足以让一家人活命，足以让一个穷苦家庭翻身，也足以让一个村老妪对贾府心存感恩，因而才有后来搭救巧姐一事。
一个“嗟”字，触目心酸，它写尽了富人在面对穷亲戚来借钱时高高在上的姿态。说是借，在王熙凤眼中，也许根本从未指望刘姥姥这些穷亲戚会还，这多少带有瞧不起的施舍，刘姥姥也接受了，毕竟这已是雪中送炭的救命稻草了。
在活下去面前，尊严一钱不值，尤其是为了让自己儿孙活下去。
一个“嗟”字，写出了刘姥姥到贾府乞食的忍耻含辱，但即便如此，也比那见死不救的骨肉至亲要好，至少能救命。而只有保住了命，才有日后重拾尊严，抬头做人的机会。
曹雪芹好友敦诚有《寄怀曹雪芹》的诗，其中几句是：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也许，曹公晚年也曾有过与刘姥姥相似的经历。一句“劝君莫叩富儿门”写出了底层人群生活的辛酸悲苦和千般无奈。
想想“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曹公，为妻儿饱腹，也曾弯下头颅，放下文人风骨，去朝扣富儿门，甚至曾被多次拒绝，驱赶，不免堕泪。
作者：夕四少，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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