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能位列四大名著,除了宏大历史背景的雄浑呈现,还有一个主要原因,便是塑造了无数活灵活现的小人物,在历史的洪流中,他们往往如不系之舟,身不由己。但穿透书本,通过文中一些百嚼不厌的小细节,却能看到他们人生命运沉浮的因缘、看到复杂人性的曲折幽深。
在以男性为主体的小说中,女性角色的描写尤为潦草。作为全书为数不多出彩的正面女性,扈三娘虽然出场极少,但她每一次出场,都极为精彩,可以说,
发生在她身上的变化,就是梁山前后变化的一个缩影,看懂了扈三娘,你就看懂了梁山。从扈三娘看和梁山的天时之失
扈三娘是一个颇有争议性的人物,作为扈家庄的大小姐,芙蓉模样、英风凛凛。宋江攻打扈三娘未婚夫祝彪的祝家庄,扈三娘助援时曾单捉王英。后来李逵不但杀了祝彪,还屠了扈家庄一门老小,按说扈三娘与梁山众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却很乖觉地做了宋江的义妹,被指婚给了形貌丑恶、性情龌蹉的矮脚虎王英,当真贱配,却不见她有任何怨言。
扈三娘前后性情的矛盾与割裂,让这个人物形象很难被理解。但是代入到整个梁山的局势来看,扈三娘之变又在情理之中。
且看看扈三娘的出场:
“山坡下来军约有二三十骑马军,当中簇拥着一员女将。但见:
蝉鬓金钗双压,凤鞋宝镫斜踏。连环铠甲衬红纱,绣带柳腰端跨。霜刀把雄兵乱砍,玉纤将猛将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当先出马……正是扈家庄女将一丈青扈三娘。宋江道:刚说扈家庄有这个女将,好生了得,想来正是此人……拨回马,却待要走,被一丈青纵马赶上,把右手刀挂了,轻舒猿臂,将王矮虎提离雕鞍,活捉去了。”
没加入梁山前,扈三娘也是如此英姿飒爽,阵前巾帼不让须眉,但加入梁山多年后,却画风突变:
“女将马前旗号,写的分明:平南先锋将郡主琼英……矮脚虎王英看见是个美貌女子,骤马出阵,挺枪飞抢琼英……(琼英)觑个破绽,只一戟,刺中王英左腿。王英两脚蹬空,头盔倒卓,撞下马来。扈三娘看见伤了丈夫,大骂:贼泼贱小淫妇儿,焉敢无礼!飞马抢出,来救王英。
大概在琼英看来,扈三娘一定是粗俗不讲理的泼妇,但谁又知道,现在的琼英,就是曾经的扈三娘呢?
与其说扈三娘是在骂琼英,倒不如说,是扈三娘否定了曾经敢与天下为敌的自己,一句“贼泼贱小淫妇儿”中,透漏出了浓浓的优越感——如今的扈三娘,已经不是当年的底层无畏少女,而是堂堂朝廷命官;曾经水做的女儿,变为人妇后,已然成了与世俗合同的泥塑木胎。
透过扈三娘看到的,是生活在水浒这个投靠朝廷的集体大家庭中,众多原本角色鲜明的英雄,慢慢变成了宋朝官僚集体主义下、只会随大流而没有自我主张的木马泥牛。前期个性鲜明、傲然不羁的武松、林冲、鲁智深、李逵,到后期只剩战场上的挥舞枪的泯然莽汉。这也就理解了,为何金圣叹愤然之下将《水浒传》梁山聚义之后的情节全部删除。
当英雄不再孤独,浪子有了归宿,也就失去了主角光环,不再百战百胜。中国古代之作战,讲求一个“师出有名”,即通过一个大义凛然的名号,将自己置于战争之正义的一方。梁山泊在与朝廷对抗之时,打是“替天行道”的名号,但是投靠朝廷之后,摇身一变,就成了助纣为虐的鹰犬。
正如毛泽东所言,“《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 ”
鲁迅先生也讲,“一部水浒,说的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
曾经的除龙勇士,一眨眼变成了恶龙,你成长后,却变成了自己曾讨厌的样子,梁山好汉们,急需一场对阵方腊的胜利,来否认曾经的自己,这时候他们已经不需要声名大义,只需要朝廷的认可。所谓天时,对已在牢笼中他们而言,是可望不可求了。
丢掉了地利的北方平阳虎
作为朝廷鹰犬,打打同在北方的田虎王庆,尚可一战斗,但是打方腊?那就如同龙游浅谈,虎落平阳,扈三娘们打的不是方腊,是以蚂蚁之躯,顶撞大象。
从真实历史来看,以梁山一隅占山为王的梁山盗匪,撞上雄踞东南八州二十五县的方腊起义军,必然是百战百败,但是小说自古是主角的星系,所以《水浒传》中,梁山在面对方腊时,以阵亡59人的战绩,勉强拿下一个惨胜。
读者与其为梁山好汉的悲惨结局抱冤,倒不如从方腊的角度出发扪心自问:为何势如破竹席卷东南的方腊义军,遇到小小梁山贼寇,却反而连连损兵折将,大败亏空?
宋徽宗登基以来,大兴花石纲,整个南方民不聊生,人不如犬,方腊适时而起,可谓是应天顺民。同时,方腊不仅仅是一个农民起义家,还是摩尼教(明教)领袖,极具煽动性,麾下聚集了一批忠心耿耿的教众和身怀奇才的东南勇士。方腊起义能在短短时间内席卷东南半壁,不仅说明宋朝在南方的统治之糜烂,也证明其实力之强大。
如今的方腊,就和当初的梁山一样,既然造反,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不成功,便成仁。所以,他们敢于用各种卑鄙手段,玩阴谋,下黑手,不择手段。
郝思文被方天定活捉后,立马凌迟,不留后路;金枪手徐宁被毒箭射中,不治身亡。会打得打不过会不要命的,当年梁山反抗朝廷有多激烈,如今的方腊反抗朝廷就有多拼命。
从梁山众好汉的憋屈死法上,就可见一斑:侯建和段景住落水被淹死、刘唐被城门压死、单廷珪和魏定国掉进陷阱被戳死、曹正和王定六被暗箭射死、解珍和解宝爬悬崖被割断绳索摔死,丁得孙在山路草丛中被毒蛇咬伤脚毒气入腹而死,石秀、史进等六人不熟悉地形,误入困谷,被乱箭射死……
前期大放光彩的青面兽杨志、豹子头林冲、鼓上蚤时迁等人,更是因为水土不服,在江南患病而死。
所以地利上,以逸待劳、本土作战、熟悉江南地形地利的方腊,明显更胜远道而来的梁山军马一筹。
缺兵少将的梁山泊——人和之失
说到人和,先看看扈三娘的最终结局。
扈三娘与王英打到睦州时,遇到了方腊手下两员会使妖法的大将——包道乙和郑魔君”郑彪,郑彪先与王英交战,施展妖术,将王英刺下马,等扈三娘来追赶时,又回首一块金砖,将扈三娘打落马下,书中叹言:“可怜能战佳人,到此一场春梦”。
扈三娘之死,亦是水泊梁山的一个势衰的隐喻。此时我们不禁叹息,如果公孙胜在,又岂能让郑彪这样的瓦釜雷鸣。那公孙胜去哪里了呢?
原来公孙胜这个“术界”的大杀器,不愿再为朝廷鹰犬,南征之前便离队去云游天下了。
不仅仅公孙胜,“铁叫子”乐和、“圣手书生”金大坚等人,也在南征方腊前,被各路高官要求走,甚至梁山的唯一医务人员、妙手回春的安道全,也为了给宋徽宗看病,而早早离队,令人唏嘘——如果安道全尚在,徐宁、杨志、林冲、张横、孔明等人,又怎会止步于“半九十”。
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稳定的人员和充足的后勤,即人和,是战争胜利的前提,但梁山在打完田虎王庆后不久,就军队开拨直取方腊,疲兵哀将,粮草短缺,可见,在朝廷眼中,投诚的梁山,也只是一枚被用来“狗咬狗”的棋子。在本就“重文轻武”的宋朝,朝廷嫡系军队况且备受打压,何况半路出家的梁山贼寇们。
以这样的哀兵之姿,撞上汇集了方杰、石宝、厉天闰、邓元觉、司行方、庞万春、王寅等精兵强将的方腊,无异于以卵击石。梁山虽号称108将,但是在遇上东南人杰时,便暴露出了大部分将领平庸的本质。
方腊的镇国大将军厉天闰,一枪便刺死了梁山五虎上将董平;神箭手庞万基,箭杀梁山七名将领,大将军石宝,更是很轻易地将梁山五名武将斩落马下,甚至区区一个润州统制张近仁,也能轻松拿下百胜将韩滔和天目将彭玘。
尾记
《孙子兵法》讲道:“天时,地利,人和,吾以此知胜负矣”。在方腊面前,梁山天时地利人和全失,能取得一个惨胜,已是奇迹。金圣叹为了保持《水浒传》的“抗争性”,将梁山投诚之后的情节全部删除,但其实,看梁山征讨方腊一节,才能看出《水浒传》之不凡。
美好的童话终归只是童话,小人物的身不由己和随波逐流,才是历史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