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日记] 背后的阳光

准备上车时，突然一部计程车在我背后停了下来，熟悉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天哪，是老师。

　　

　　“当你面对阴影时，就看不到背后的阳光。”这是我经常拿来劝勉学生的话，我自己就是个典型……

　　原来的我是不喜欢当老师的。

　　印象里，老师这个角色就是白白的粉笔配上白白的衬衫和微白的头发，再加上斯文漫步的模样。我坚定地认为，这样的工作绝对不可能把我家的土屋翻成楼房。纯真的脑袋里，只想专攻大学的建筑系，亲手设计有花园的自家庭院，让父母不再为贫穷争吵，能够尽情享受人生的美好。我用功苦读，优异的成绩更令我深信，美丽的梦想即将在不久的将来实现。高二那年，却发生了一件事……

　　我的父母吵架了……准确地说是“打架”。

　　模糊记忆中，长年卧病的阿爸似乎用了好多三字经，串连着断断续续地叫骂，一向忍辱负重的阿母，那一次竟几近疯狂地尖叫起来。

　　然后我亲眼目睹了一场夫妻扭扯对打的场面。奇怪的是，身为长子的我，或许是从小到大看多了他们的争吵，或许自己已经成为人家说的傻大哥，我做了一个跟往日瑟缩在一旁完全不同的举动：拉开了父母亲。第一次察觉自己竟然已经高了他们一个头，长年卧病的父亲及娇小的母亲，竟显得如此不堪一击，但我忘了这一瞬间的感觉，只是急急忙忙地吐出几个字：

　　“阿爸，不要打了，你若再打，我就……”

　　我的拳头紧握，身体在发抖，单眼皮的眼睛狠狠地看着我那小腹微凸的老爸。

　　僵持中，我和阿爸互相注视了几眼……我望见阿爸那泛黄的眼神里，有着男人不能赚钱养家的悲哀；那张水肿的脸颊上，流露出对人生已不抱希望的倦态……可是我一点也不同情他，由于他长期卧病在床，使我们家这么穷，吃饭、买药全赖阿母一人独撑，村里的人戏称阿爸是本地的“传奇人物”，17岁的我深以为耻。

　　“你、你大了……翅膀硬了，出去赚钱回来给我呀。”我不敢相信这是生我、育我的阿爸。

　　我说不出话来，滚烫的泪水从双颊滑下。那晚，我铁了心，决定不再留恋读书生涯，但不争气的泪水中，竟一再闪现着老师和同学的模样，以及那未来美丽的大学图像……

　　第二天清晨，我提着皮箱来到阿爸床前：“阿爸，我要去台北赚钱，一定会寄回来给你。”我告诉自己不哭，声音却依然哽咽。

　　阿爸却翻了个身，不说一句话。破了洞的塑料枕头挡住了他的脸，我看不见他任何关爱不舍的眼神，只有那一头早白的头发及飘荡在空气中的冷漠。顿时绝望吞噬了我的心，我知道我已不能回头。

　　我刻意地避开清晨第一班学生公车，那上头有好多我的同学。我怕他们看到，怕被他们笑，但又期待他们之中有人能看见我，或许来得及通知老师前来阻止。尘埃中，我情不自禁地对着渐行渐远的车子挥手……

　　颓然地跌坐在候车亭里，等着一小时后的公车，我心中想的全是：没书念了，我只是高中肄业又无一技之长的人。别了，我的老师、我的梦中情人……

　　远远的，公车愈驶愈近，我对父亲的恨愈结愈深，绝望地抓起了皮箱，准备上车时，突然一部计程车在我的背后停了下来，熟悉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天哪，是老师。她娇小的身躯，就像是耶稣基督的化身，我知道有救了。

　　老师见我一脸愁云惨雾，给了我一句话：“如果你一直面对阴影，就看不到背后的阳光。”然后她做了个决定：“先到我家住几天，或许事情有个转机。”

　　就这样，我“离家出走”七天。

　　第七天黄昏，爸妈来接我回去，临走，老师捶了一下我的胸膛说：“你看见阳光了吗？”我笑了笑，不知道七天中，老师是如何与爸妈沟通的。以后的日子里，阿爸与我都没主动提起离家出走的事，而我则抓紧着失而复得的机会努力读书，生怕它再次溜走。

　　大约一星期后，阿爸要我提着一只母鸡送给老师，我说：“哪有人送这种礼物？还是活的哩。”

　　“心意嘛，屋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呀。”

　　我尴尬地按了老师的门铃，当老师开门见到我提着一只咯咯叫的母鸡时，惊讶的表情令我至今难忘。

　　“老师，我爸说要好好报答您。”

　　“谢谢。”老师不知所措地抓了母鸡，接着说：“不要报答我，以后有机会做个好老师，回馈你的学生吧。”

　　就这句话，改变了我的梦想。

　　我当了老师，今年满十载。

　　去年教师节，我费尽心力取得调校多次的昔日高中老师的电话，跟她聊起我面临的学生问题，我说：“谢谢老师，在我的人生转折点扶了我一把。”

　　“哦，不，应该谢谢你爸爸。”我心中为之一惊。阿爸因肾脏衰竭，已去世两年了。回想他在家的日子，实在是不愉快的时候居多，连我妈都直喊：“解脱了。”

　　“老师，你太客气了，谢我爸什么呢？”我真的无法想出我爸较具体的优点。

　　“当年是他跑到学校找到我去带你回来的。”

　　“不是同学告诉你的吗？”我以为老师在开玩笑。

　　“有几位同学说，当天早晨的确看见一位年轻人在公车后头挥手，可是灰尘掩盖了容貌，没人确定是你。”

　　我沉默了半晌……

　　“而且，”老师又补充说，“我拉你进计程车时，你爸还躲在路旁掉泪呢。”

　　我握着话筒，眼泪竟然不听话地掉了下来……